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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文化与基督教融化可能中的一点
2024-04-29 作者:王治心 来源:《本色之探——20世纪中国基督教文化学术论集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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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化本来是世界的公产,不是一民族一国家所得而私的,不过因居住地的畛域,与个别的历史关系,造成某种民族的思想和特性,而产出不同的文化。迨至交通既繁,思想接触,自然能截长补短,互相调和,使不同的渐趋于同。证诸往例,有足多焉。譬如希利尼的哲学、美术,科学的文化,与希伯来的宗教文化接触后,就产生今日所谓的西洋文化。中国儒家文化与印度佛教文化接触后,就产生所谓宋明的理学——中国的伦理哲学文化。两种文化接触后所产生的新文化,必定是青出于蓝的。任何民族都有他独具的文化,故不能以有无来衡量,只能从程度上加区别。同时也可以知道文化是流动体,而非固定体;所以世界文化,将来必有统一之一日。基督教是世界文化的统一;从地理上看,他却站在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中心;从思想上看,他与东方思想很接近,因为他也是东方的产物;而他已经发生效力在西洋文化中,我们很希望他能同样的与东方文化相融合。耶稣说过:

我另外有羊,不是这圈里的,我必须领他们来,他们也要听我的声音,并且要合成一群,归一个牧人。

莫想我来要废掉律法和先知,我来不是要废掉,乃是要成会。

中国是圈外的羊,将来也要归到耶稣牧人之下,耶稣要成全中国固有的圣贤之道,融化在基督教文化之内;更要使世界各民族的文化,都如此地同冶在基督教一个大圈里,——要合成一群,归一个牧人了。我们是中国人,我们要介绍基督教于中国,当然要从中国文化方面努力,这也是我们无旁贷的责任。所以我现在提出两方面相同的,可以融化的一点,做我们入手的研究。我所要提出的一点,是什么呢?就是“调和”两个字。

梁漱溟的《东西文化及其哲学》里说,中国人所走第二路向,就是调和持中的一条路,其文化亦以调和持中为根本精神。什么是调和?我们不能不先加说明:

调和不是迁就。以“音乐”言,宫商合度,不亢不卑,便叫作调和。由此引申到凡事凡物,本着合作的精神,消除一己的固执,而同趋于一个适当的标准。若迁就,则埋没自我的个性,屈己从人,以偏狭的功利为前提,只图目前的敷衍。故调和是从理性上出发的,迁就是从利害上出发的。

调和不是消极。遇事棘手,困难当前,便生厌倦之心,敷衍过去,那是消极的态度,不是调和的精神。若调和,则以真理为标准,保存其合理者,消灭其非理者。譬抱厌世主义者,以社会之污浊,乃谋独善其身,度清谈隐遁之生活,此之谓消极。惟能以积极的精神,抱澄清污浊社会之志,而身人虎穴;不良者使之良,不善者使之善,这才是调和。冰炭无调和之可能,然必视其宜而保存之;譬冰宜于夏,则益其冰而使炭灭;炭宜于冬,则益其炭而使冰化。故调和乃保存其适宜者,非放弃也。

调和乃是持中。以“天平”言,分量均等,谓之持中。《中庸》所谓“执其两端,用其中于民”,即是此义。过与不及,皆不是中,庄子所谓“劳神明为一”,各执一是,而互相是非,非持中也。持中者,从全体上觉察,提纲执衡,无过无不及,这便是调和的真义。

我们既然明白调和的真意义,然后可以从调和上讨论到中国文化与基督教的态度:


(一)生活上的调和

“生活”两个字,意义非常复杂,约言之,可分精神的与物质的两种,或称为唯心的唯物的。主张物质生活的,每每蔑视精神生活;主张精神生活的,对于物质生活又离弃得太远,莫不各有所偏。例如一般人的观察,每谓东方文化主静的,偏于精神方面;西方文化主动的,偏于物质方面,其实亦不尽然,东方文化中之印度,固重在精神方面,而中国却与印度大异;西方文化中之希腊,固重在物质方面,而希伯来则反是。当欧洲在中世纪所谓教父时代偏重精神生活,史且称之谓黑暗时代;自启蒙时代至十九世纪,自然科学兴,唯物主义盛行,卒酿成欧洲之大战。凡此皆生活偏于一方面所演成的结果。中国思想则不然。欲谈中国思想,当以孔子为代表,孔子以前,有尧舜所心传的“允执厥中”。“八卦”虽演宇宙原理,却注重一“象”字;“九畴”虽由天启,乃为政治条文,类皆法天道以明人事。儒家之思想,大致归纳于天人合一,故孔子的生平,折中至当,不抛弃任何一面。其言曰:“学而不思则罔,思而不学则殆。”这便是思在内的(精神生活),学在外的(物质生活)的意思。又曰:“博学于文,约之以礼。”——博文是属于行动,约礼是属于意念。此外如“居敬而行简”,“已欲立而立人”,“务民之义,敬鬼神而远之”,以及《中庸”所说的“成己成物”,“尊德性而道问学”,乃为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最明了的调和主张,孔子以外,如老子虽侣反朴无为,然不离小国寡民的政治;墨子虽倡尊天明鬼,然不抛弃苫心救世。这都与基督教所揭橥的灵肉合一,略相符合,耶稣很注意于精申的修养,却亦注意肉体的安乐。一方面登山祷告,一方面下山医病。一方面宣道,如向尼哥底母、撒马利亚妇人讨论最高的灵生要道,一方而给食群众,如五饼二鱼分食五千人。保罗说得很透彻:“身体是圣灵的殿,若有人毁坏上帝的殿,上帝也要毁坏他。”(林前三16)光有身体而没有圣灵,这身体便为行尸走肉,毫无价值;反之,无身体则圣灵亦无所依托,因为上帝的工是要借人的身体而成,否则耶稣亦不必道成肉身了,所以耶稣木后对门徒的紧要教训,就是:“我不求你叫他们离开世界,……他们不属世界,……。”(约十七15~16)既不要离开世界,又是不属世界,这是明白不过的生活调和。所以一天到晚的祈祷,与一天到晚的为服务忙碌,都是偏的,都不合基督的真精神,因为基督要人在生活上调和。

虽然如此,精神生活却比较的尤为重要,因为物质生活必须有精神去统制他,才能有适当的乐趣;这也是中国文化与基督教讲调和的意义中所含有的质素,现在可不必琐说了。


(二)道德上的调和

什么是道德?究竟有没有绝对的标准?有时甲派所谓道德,竟会与乙派极端的相反;这样,就要叫人无所适从了。中国人历来对于道德所有的解释却很好:“道者,日用事物当然之理”,“德者,行道而有得于心也”。请注重“当然”两个字。怎样才是当然?就是所谓中庸。《中庸》说:“君子而时中,小人之反中庸也,……”这是孔子“过犹不及”的主张,君子是有道德的人,所以孔子说:“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彬彬者,就是不偏于文,或质的·面,也就是中庸。照这样解释,可以说“中庸”就是道德的标准。譬如施济的问题,有主张普遍的施与·有主张绝对的不施与。主张施与的,乃本乎慈善之念、体恤其穷乏,如遇一乞丐,予以一铜币,在我无所损,在彼有所惠,这就是我人常说的所谓仁——爱心。在反对施与的,以为一铜元虽微,爱之适以害之,乞丐之所以多,正是由于“好仁者”所养成,这就是我人所常说的义——公道。究竞哪一说不错呢?孔子说过:“好仁不好学,其蔽也愚。”施与是仁的事,必须有一种分别的智识补救之,才能行而无弊。《周易》说“立人之道,日仁与义”。到了孟予又加以透彻的发挥,他看墨子的兼爱,是偏在仁的一面;杨朱的为我,是偏在义的一面,偏在仁的一面的,太嫌没有分别;偏在义的一面的,太嫌分别的厉害,所以他痛斥他们,而把仁义调和起来,就是要人在仁之中有义,义之中有仁。基督教似乎是偏在仁的一面的,因为耶稣讲过许多绝对施与的话,如同“你们要积财宝在天上”,“有求你的,就给他”,“给一杯冷水于小子之一”等等。其实耶稣的主张,不是没有分别的,他说:“不要把珍珠丢在猪前。”“你们要乖巧像蛇,驯良像鸽子。”因为他看施与是人类的互助,要以实在的利益为前提。有物质上的施与,也有精神上的施与,即佛教所谓财布施与法布施。物质上的施与,必以不妨害精神为条件,所以他不容那些卖牛羊鸽子兑银钱的人在圣殿中,他难道不可体恤他们的困难,暂时容忍吗?这是很明显的态度。施与能救人,但也能杀人,给人的钱里,若然含有杀人的毒素,这个钱怎么能积在天上呢?所以基督教在道德上也是调和的。一方面讲“爱”仁,方面讲“真理”——义。上帝是慈悲的,也是公正的,这一点,在耶稣身上就把它调和起来,成功完全的道德。

再讲到免罪罢!能信耶稣为赎罪的救主,自然可以赦免已往的罪恶;然而从犯罪所结出的果报,仍旧不能避免的。譬如一个好嫖的人,果然可以从相信耶稣而免其已往,而他的身体里因嫖而获得的梅毒,或在自身上发作,或遗传于子孙,依然不能或免的。这更可以证明慈悲之中有公理,公理之中有慈悲。


(三)精神上的调和

分析世人的精神,大别之可分为两类:一为保守的,一为向前的。前者大概取与人无争的态度:后者大概取一往无前的态度,前者既所谓占有的冲动,是因袭的;其结果造成得过且过的人生;后者即所谓创造的冲动,以开拓为目的;其结果造成卤莽灭裂的人生。说者谓中国人的精神,富于保守,如老子之主张无为不争,孔子之主张安贫乐道,缺乏奋斗的精神。反之如今日所谓奋斗的人生者,每流于横决取快,不满意于一切,动辄以破坏为事。不知老子在“无为”之下,紧接着“无不为”的揭橥,惟其因无不为,所以无为。无为者,正是因欲达到无不为的目的;无为是占有冲动,无不为是创造冲动;无为而无不为,就是两种冲动的调和。孔子尤其如此,他一方面主张安贫乐道,一方面却周流列国;一方面叹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”,一方而却说“如有用我者,吾其为东周”。其称蘧伯玉为君子,正以其能“邦有道则仕,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”。其许颜渊为同志·正以其能“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”。皆是从消极中求积极,然却不赞成“暴虎冯河死而无悔”的子路,与纠正“舍学干禄”的子张。冉求与子路同以“闻斯行诸”为问,而孔子之答案适相反。答子路曰:“有父兄在。”答冉求曰:“闻斯行之。”其理由则为“求也退,故进之,由也兼人,故退之”“兼人”是偏于创造冲动,“退”是偏于占有冲动,孔子乃本其调和的精神,欲使他们二人各达其平衡之路。孔子又说:“不得中行而与之,必也狂狷乎!狂者进取,狷者有所不为也。”所谓狂者,即如由之兼人;所谓狷者,即如求之退;中行者,不狂不狷一谓,是孔子所许的精神。

说者谓基督教主张无抵抗主义,若老子之无为,其人生观似乎是消极的。但是耶稣一方面教训门徒:“外邦人的路,你们不要走;撒马利亚的城,你们不要进。”一方面却警戒门徒:“手扶着犁向后望的,不配进天国。”他一方面求上帝叫门徒知道“他们不属世界”;一方面又求上帝“不叫他们离开世界”。换个说法,就是:世界是充满罪恶,应该不沾染他的污秽,抱消极的态度对付它;但不因为世界是罪恶,而至于厌世,乃是要投身于罪恶中,救人出罪,如佛说“我不人地狱,谁人地狱”一样。这也是从消极中求积极。

孔子的“知其不可而为”,与耶稣的“愿成全上帝旨意”,有同样的精神,同样的奋斗。但是奋斗亦有限度,逾出常轨的奋斗,便成为捣乱了!现在有多少捣乱的事,有多少捣乱的人,自以为是一种积极的奋斗,不知已经走入了过激的道路,那就是缺乏这种调和的精神之故。



(本文转载自王治心编《中国文化与基督教》,

上海青年协会书局,1927年,1~9页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