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 渐就东方化的基督教
现代基督教思想,在其改进的历程中,有一部分,受了东方化,这是一件极有兴趣的事实。世人常以欧洲大战争为基督教扼腕,说基督教在此坍了很大的台,谁知基督教的光芒,反因此百尺竿头,更进了一步。因为基督教思想界中人,受了欧战的刺激,重把希腊文明和拉丁文明估计了一番,觉得西方民族精神,在今日颇有不胜单独承担基督教新工程之势。于是不得不舒展身手,到冥漠的东方来摸索,看有好的东西没有。东方文化有两古穴:一是梵天的印度,一是老大的中华。同时中印两国的思想家,亦有鉴于西方道德的穷途与精神之苦闷,努力开掘祖先所遗的金窟,而搬运于外洋(泰戈尔,梁启超诸氏,其一班也)。西方好学的基督徒,及学界领袖也能从事于东方思想的介绍。桑德士氏(Sounders)印度丛书之刊行,杜威罗素杜里舒辈回国之言论,影响于西方思想界,功亦不少。他们咀嚼了佛教的三世因果哲学,心胃为之一开;在“永生”的图画上,点缀了异样的彩色。他们听到了老子“使民不争”“以德报怨”的高调,不禁失声惊叹,深悟中国如此和平悠久的生涯,原来有它特造的基础。于是西方最新的基督教思想,除了上述五根石柱以外,更用佛式的角栋和老庄的窗牖,盖起了一座东土西方,五光十色的基督教堂。本来也是常情,在饕餮了大鱼大肉之后,不免见菜根淡蔬而垂涎。基督教浸润了西方的喧嚣繁华,久而久之,自然会感厌倦不满足,转而乞灵于恬静琉璃,以谋调剂,这也是自然的趋势。江绍原氏曾代替最近代基督教中某教士,申述新基督教对于人生问题的信念如后(见《新潮》第一卷五号):(一)人在今生不是他的第一生。人未出世之前,已在母胎内活了一生了。从那个下等,不灵动的生存,经过一个危机,方有现在地球上高等一点的生活。
(二)今生是关系最大的一生,因为今生的我,才有自由,意志,知觉与责任。
(三)人死后仍有知觉,感情,思想,记忆,仍可修善修恶。但已较现世的生活高了一级。这个生活所担的危险更多,较前更有生气兴趣。
(四)死后之生,仍是暂时的,仍将为再次一生的预备时期。(五)如是完毕了一生,又转入一个新生,——更高等更灵的生活。如是生生不已,一直到人都发育完全,与基督等量齐肩。
(六)因为人具有无量无边的潜伏性。芥子虽小,慢慢的会长成一颗枝叶扶疏又高又大的树。人到那时,潜伏的一齐显现,可能的都变为真能。
(七)发育完全了的善人,能到天堂,否则只好降地狱。盲人不能见,不是因外面没有光,是因他视神经未完具;聋子不能听,不是因外面没有声,是因他听神经未长成。
(八)故知运命是品格的物产。品格作运命,习惯作品格,行为作习惯。
以上种种,大都采自因果佛法,蛛丝马迹,难怪今日我国有“佛化基督教”之倡。基督教倘能尽量容纳佛教高尚思想,其新局面必更灿烂可观。近有留学德法几位朋友,屡次来信讲到老庄哲学在中欧一带的流行,与其受欢迎的狂热;将来在基督教思想内的渗透与发泄,一定更有惊人之处。
五 基督教与儒教之新结合
中国文化的源流有二:一是儒家,一是老庄,我们䌷绎过去数千年的历史,不能不说前者是我国的本流,而后者是旁支;当然这只就其发达的形状而论,并非有评骘轩轾之意于其间。然而何以西方人寻求中国固有思想,只掏摸了支流,而没有垂青于本流呢?这也有个道理。一由于儒家学术浩瀚,不但西方人见了望洋兴叹,无从下手,连我们自己也还没有弄出一个系统来,难做介绍的工作,若照旧有的分类,既非合乎科学的方法,也不能使西方人了解。二由于西方月下的环境与要求,使他不耐烦儒家秩序礼教的生涯,反之,一见了老子的“无为无不为”,“使民不争”,便不禁油然兴羡,以为西方倘若老早请到了这位太上老君,他必能急急如律令,预先消灭了欧洲一场恶战!这也许含有几分真理。但是中国的根本思潮,还是在儒家的宝库之内,西方人不欲探检中国学术则已,如欲诚心探检,必得爬入儒家的虎穴。老实说,基督教不和儒教融合,也罢,万一和儒教融合,世界未来的新文化,将于此酝酿而勃发。照我们的观察,今日基督教,既这样伦理化,免不掉必要与儒教携手!时机快成熟了,看我们如何善用!
从基督教本身方面来讲,大有与儒教结合的可能及必要。孔子与耶稣的人生观,都是从生活上出发(不似西欧一般大哲的人生观,都从思想上出发),而以位天地育万物为成德之果。“仁者人也”的理想,何等精透博大,历代贤哲,更阐发其义蕴,扩大其解释与经验,在“人”道上真可谓灿然美备,世界无可伦匹。基督教倘袭取了这部“人”学,用以润色鸿猷,则菩萨金身,庄严璀焕,虽欲不创成世界新文化而不可得!然而这重大的使命,果将谁担?儒家学术浩瀚,无从措手,已如上述。但中国的民族,浸润在这教化中,历数千年之久,父以传子,子以传孙,若细细地解析他们的思想,化验他们的血液,都有儒教的元质渗透在内;所以中国可以称做世界上最深伦理的民族。果使这前提无误,引领基督教与儒教契合的责任,势必要落在中华民族的肩上。基督教本是一粒最优良的伦理的种子(上帝是慈父、人类是兄弟,天国是美满家庭),不幸被种在本鲜伦理素养的西土,辛苦挣扎了二千年,只少少的开了一两朵干皱无力的花,而且常常给特种阶级所利用,弄得满天尘土,遂汨没了耶稣的真面目,这是何等可惜!真真的基督教,还没有在西方发现,这是西方有识者的公论。此后基督教,已要在伦理沃厚的土地上试种一下,然则栽养灌溉之劳,我国民族,又安能辞其责呢?
(本文转载自《青年进步》,第八十二册
1925 年,1~15页)